【策露】杯中月
年少何畏别离苦,举杯满饮杯中月。
天意怜幽草,人间重晚晴。天色晴朗的傍晚,太阳在西边薄暮,沙漠被映照成橙红的一片,铺上了一层绵软的锦霞,几缕孤烟笔直指向天空。
远远望去,烽火台连成一线,自边陲之地一路绵延而下,那是护卫长安的坚韧防线,背后即是繁华的长安城。
这是长城之畔,守卫军驻扎之地。
长城守卫军甚少迎接不速之客,近来好长一段时间,这是第一位。
银发的少女伴着夕阳敲响了守卫军居地的门,于门槛处提剑而立,一张清冷的容颜紧绷,满身风尘仆仆的风霜气息。
有人为她开了门,她却没有进去,只遥遥发问,“无意打扰,我只问一件事,他在哪?”
守卫军的众人当下正在围桌吃饭,不请自来的少女携着沙漠的风沙一同带来,福至心灵一般,虽然访客未说明要寻访者的名姓,可他们几乎第一时间都放下筷子扭头去看铠,动作整齐划一,如同某种大型健身活动现场。
原因无他,她和铠实在太像了。
不仅是容颜,连气质都如出一辙,甚至于持刀的姿势都毫无二致。
但可惜,平常那个沉默高冷的异乡人所处的位置,现今空无一人。
铠不在。
花木兰可惜地回过头,早知道他妹妹会来,就不派铠出去采购物资了,她原想锻炼一下铠拙劣的通用语的。
“姑娘,你先进来,开着门风一吹,饭里都是沙子了。”花木兰一边招呼着少女,一边暗自腹诽铠居然说自己没有亲人,这谁信啊,只要眼睛不瞎,都看得出来这她和铠的亲密血缘关系。
“铠……,咳,你哥哥他出去了,可能要过两天才回来。”守卫军的队长仔细斟酌着用词,少女意外地好说话,闻言点了点头,轻巧关门,只是听到铠这个名字后,关门的手顿在门把之上,有点迷惑地望向她。
花木兰立刻反应过来铠原是忘了自己的名字,现如今并非本名,看样子,说不定连他妹妹都忘却了。她有些懊恼自己的失言,刚想开口缓和一下气氛,就被人抢了话语权。
是谁啊?这么大胆,敢插队长的话!花木兰试图树立守卫军队长之威严。
是玄策——花木兰选择不说话,对最小的孩子,总是要宽容些的。
他刚刚去给来客开门之后,一直到现在都不太对劲,恍惚地跟失了魂魄一样站在守约旁边,此刻又说些摸不着头脑的话,像条被大奖砸晕的小锦鲤。
“终于再见到你了,我等了好久。”小狼崽语气近乎梦幻,颇为欣喜,他的欢快在这片略微沉闷的氛围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,唯有他一人沉浸在自己单方面的重逢之中。
苏烈悄悄拿眼神询问过守约,可身为最了解玄策的兄长,守约也只是摇了摇头,他并不清楚玄策和铠的妹妹有什么过往。
玄策开心吗?
他开心吗?
当然很开心,玄策开心地发现自己现在和她一样高了。他抖着耳朵,兽瞳亮晶晶地打量着阔别数年的少女。对于女子来说这目光很是失礼,可大抵玄策的眼睛太过干净,露娜只是轻轻皱了皱眉,没有说什么。
难道我们的理所当然想错了?其他人摸不着头脑,玄策和这女孩看起来是旧识,她是来找玄策的?
魔种的敏锐让玄策在战斗中能注意到的常人难以发觉的细节,面对在意的人时也同样,他很快就意识到她用的是左手,不是当初她横剑指他时的惯用手,魔种的兽耳竖了起来,“你手怎么了?”
几乎是玄策的话音刚落,花木兰就感觉气氛突然剑拔弩张起来,她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拔身后的短刀,与此同时听到了子弹上膛的枪械声,她与守约交换了个眼神,同是身经百战的人,自然明白这代表了什么——陌生的少女明显警觉起来,但似乎没有进攻的意图,只是嘴角绷得紧紧的,没有一丝弧度,“与你无关,别多管闲事。”
看看这话说的,绝对是铠的亲妹妹啊,兄妹俩连说话都一模一样。
花木兰每次都把重点抓错。
似乎只是玄策碰到了人家不想谈起的往事,守约猜测。他按住了想要起身去阻拦的苏烈,向木兰示意先静观其变。
少女身上有着月光与风露的气息,玄策小心翼翼地走向她,交错而过的瞬间,只一呼一吸就盈满玄策的身与心,身与心都为他多年期盼的重现而叫嚣,却又不敢过分靠近了。
他直觉有什么不对,犹豫着开口询问,“你,难道不记得我了?”
他期待与紧张的神色令人心软,露娜却不为所动,神色戒备地反手持剑于胸前,这是防御的姿态,她还拿着那把当初横在他脖间裂痕蜿蜒的月光剑,声音冰冷生涩如霜雪。
她只用三个字,就打碎了百里玄策所有的期待,把他年少懵懂的欢喜狠狠扔回,“你是谁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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花木兰就没觉得气氛这么诡异过。
她坐在正对门口的位置上,左手边是守约,右手边是苏烈,玄策和远道而来的少女坐在另一端,两人中间的空位本应是属于暂不在这的铠,五个人隔着桌子上一堆横陈凌乱的残羹剩饭相对沉默。
“请坐下再说吧,”在不久的刚刚,因三个字而冻结的沉默气氛被青年沉稳的声音打破,守约站了起来,飞快地把失魂落魄的玄策拉到身后,他礼貌地对门口的露娜颔首,做了邀请的手势,“关于您的兄长,还有舍弟,似乎有什么误会,不如坐下来好好谈一谈。”
那现在这样,算什么,怎么谈?
木兰试探地提及铠,隐晦地向她传达她兄长失忆的事实,她有两方面的担忧在,一怕她是来寻仇,二怕这不远千里而来的少女接受不了这个打击——她的哥哥,已经忘却了所有。
“半点值得回忆的也没有吗?”露娜敛下眼睑,喃喃地质问她的兄长,却没有人可以回应她。
少女在提起自己哥哥的时候,眉目间没有仇恨,只有哀哀的思念与悲伤,这让众人放下心来——不是来寻仇,那是来寻亲的,这世上的爱与恨同样强烈。
至于玄策,她才不担心,玄策虽小,却也并非没有分寸的人,更何况有守约在,也轮不到她操心。
哪知变故就出在让人放心的玄策身上。
“玄策他,”苏烈思量着开口,“他是不是……?”可他的话没能说完,年长者的神色剧变,是链锁在空中划出裂痕的声响,声如裂锦打断了苏烈的话,锁链快如闪电,瞬间锁上了少女腰间的佩剑。
“玄策!”变故斗生,守约难得皱着眉厉声呵斥他,向来温和的兄长沉下了脸,太莽撞了,少女明显戒备心极强,这么不知所云地攻击是在干什么?
可事情的发展不在他们任何一人的想象之中,被锁住武器的剑客并未奋起反击,她只惊愕地看着链锁如有生命般缠上剑刃,抬眸一路望到玄策手上的短镰。
“……你,”这把由她之手转交的武器武器熟悉而陌生,电光火石间勾勒出本已模糊的记忆,被沙漠埋葬的过往激荡起尘埃,她的迷茫转而恍然大悟起来,“是你?”
这是什么发展……?花木兰惊得手上的短刀都掉了,咣当清脆一声震响每个人的心房。
一场意料之外的重逢,露娜把视线投向与记忆中怯弱的小猫崽子大不相同的魔种少年,又在与他七分相似的青年之前循而复始,恍恍惚惚地将记忆与现实合二为一 。
她以为她已斩尽所有羁绊,除却兄长之外,与任何人再无瓜葛,可连这一份血脉的亲缘都离她而去,却不曾想还有这一份缘系在。
原来是你,竟然是你。
哦吼,有好戏看了,花木兰把刀捡起来,偷偷把苏烈也拉远一点,撑着手肘饶有兴趣地看着,这可比戏台有意思多了。
倒是不嫌事大,苏烈观察着两人的神情,无奈摇头,看起来,这可不止是来寻亲那么简单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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守卫军都是征战四方的军人,是战士。军人是严谨的,意志坚定的,战士是强大的,无坚不摧的。你知道呀,毕竟世间的好物向来不坚牢,彩云易散琉璃脆。
正因如此,难得一见的美好在这里显得尤为动人,木兰姐更甚的利剑锋芒的美丽,是守卫军这把利刃上最为惊人动魄的锋芒。可露娜和花木兰根本丝毫不相同,她不是长城畔的鳞瓣花,而是冰霜里的月光花,这种只适宜于温暖天境的花开在冰天雪地之中,违背常理的冷冽与坚韧,却丝毫未损她的美丽。
“你是这样对我说的,明明,你对我说……”只要你在这片大漠里活下来,我们必有重逢之日。
他把链锁收回来,像受了委屈的孩子,自从找回兄长,有了新的归宿,玄策甚少这样无理取闹过,眼眶瞬间红了,“可你居然忘了我。”
“你记得我?”少女微微瞪大眼睛,看起来甚是惊讶,他连她的名字都不知晓。
玄策带着鼻音吸了一口气,狠狠拿衣袖磨过眼眶,声音闷闷地,“当然啊,我怎么会不记得你…”
那个女孩,他怎么会记不得?那时年幼的百里玄策狼狈而弱小,被异乡人所救后,孤立无援地被抛在大漠中,她犹如神迹天降,为他寻找武器,握住他的手的女孩。
再次碰面时,玄策几乎是立刻认出来她。
我记得你,从前,现在,到将来,一直记得你。
“对不起,”露娜观人观面,看玄策泫然欲泣倍受打击的小模样,难免不可抑制地有些愧疚,她犹豫着伸出手轻轻压在玄策的肩上,不过是神使鬼差——前尘往事她已差不多忘却了净,自然不知此情此景,宛如多年前回忆再现,“别哭了。”
“我才没有哭……”熟悉的安慰再次上演,玄策鼻头发酸,眼睛又热又涩,“明明不记得了,就不要再这样了啊…”
……咳?花木兰瞪大了眼,觉得自己是和苏烈是多余,甚至连百里守约这个亲哥都格格不入这蓝蓝粉粉的气氛。
等等,百里守约呢?
花木兰左右张望,只在角落瞧见几片无色枫叶——百里守约已经隐身了。
够哥们,花木兰拉着苏烈撤退,简直要为对方这份察言观色竖起大拇指,守约,真不愧是玄策的好兄弟!
重逢的戏码还未结束,观席者却悄悄散走,两人却浑然不觉。
“作为赔礼,我把我的名字告诉你。”她说,时间仿若回溯,她还是那个玄策沙漠中遇到的那个,坚强又脆弱的小小女孩。
“露娜。”自称露娜的少女看着玄策的眼睛,光洁的前额如新月,蓝色的印记明如星辰,清冷容颜似梦如幻,玄策被逼着捂住心口,才稍稍抑制住疯狂跳动的心声,和唇齿间的迫切音节,想要——开口叫她的名字。
可他不敢,他生怕一开口,就再也掩盖不住。
那副情窦初开的悸动落在露娜眼底,让她眼角轻微抽动一下,少女略微叹息,低低地补充,“我的名字,是月亮的意思。”
是任凭人间悲欢离合,独自圆缺的明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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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玄策。”
今夜月色甚好,照得守卫军基地内的一张小石桌像李白诗里的白玉盘。百里守约在玉面上摆下酒盅,倒满那两个小小的酒杯,端起一个向站在不远处,刚刚结束了守哨岗的胞弟举了举,俨然是要和他一起小酌的意思。
铠远道而来的妹妹离开了守卫军,却在长安定居了下来,她拒绝了木兰姐的邀请,见过失忆的兄长后,决心在长安开始新的生活。
事情看似告一段落,可守约知道,它在守卫军中掀起的风波远远未平息。
“哥哥?”玄策刚刚值夜回来,看到这一幕有些发愣,长城小分队众所周知,百里守约从不让他的弟弟碰酒,他的哥哥这是转了什么性,还亲自给他倒酒?
百里守约抬手举杯,月光下他的白发如水银般,红眸流动着光泽,微微笑着,“苏烈哥曾说月有阴晴圆缺,但今天的月亮是圆的,很美。”
玄策提着两把镰刃不明所以地走过去,下意识接口,“月亮总是这么美的。”
“这是自然,”他的兄长顿了顿,沉下声问他,“那么玄策喜欢吗?”
空气仿佛被微妙抽走了一部分,丝线相通束缚住他的气管,轻微的窒息感堵在胸腔,亲兄弟之间,言语何其薄弱,又何须多言?
“我当然喜欢,”他与百里守约兄弟连心,一点即通,放下镰刃坐在兄长对面,尾巴耷拉在石凳上,“可是月亮总是很远,摘不到的。”
守约端起另一杯,“玄策,你已经长大了,这杯酒就当哥哥给你的成人礼吧。”
从兄长手里接过酒杯,玄策垂眸往下看,杯中映出天上的满月,小小的一个在杯中晃动,他捏着这个小酒杯,指腹压在上缘,盖住了小半杯口,里面依旧晃着一轮小小的月亮。
守约不再说话,只小口呷饮完自己那杯,便起身离开。
已经算不得年幼的弟弟没有抬头看兄长的背影,只久久凝视那被挡着小半的酒杯, “哥哥,你说得对。”他喃喃道。
半晌,仰头一饮而尽。
百里玄策根本就不会喝酒,烈酒灼烧了喉管如火燎一般疼痛,但是他毫不在意,他能感觉到杯中月隐隐温凉的安抚,与辛辣的酒液一起沿喉管而下,于是咬牙把它们一起饮入腹中。
好难喝啊,他被烈酒逼出了眼泪,如同泉涌般没有尽头,一边抽泣一边拿手背抹去咸涩的液体,越抹越花,只能越来越狼狈,索性放开双手,仰着头任凭眼泪流进脖子里,又冷又热,“我已经长大了,大到可以去抓住一些东西。”
泪水滴入空掉的酒杯,发出小小一声轻响——
即使他所有之渴求,不过只是水月镜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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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有可无的前篇月光泪痕,不看丝毫没影响
玄策策单恋,单恋好苦…
许久不写的策露,回来重温tag里的文,发现我的入坑神文镰与刃没了!痛哭出声≥﹏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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